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侨批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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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写回批的那些事

发布时间:2014-11-07 14:27:35   作者:鄞镇凯   来源:潮人网   浏览次数:
 
摘要:我五六岁时就知道“番批”这个概念。知道过番的人寄钱回来称“番批”(书面词“侨批”),番批附带信,还有批局发送的空白信封、信纸,作“回批”用。

  我五六岁时就知道“番批”这个概念。知道过番的人寄钱回来称“番批”(书面词“侨批”),番批附带信,还有批局发送的空白信封、信纸,作“回批”用。回批,就是收批人回复寄批人的信。这些知识来自汕头市小公园行街头的王直臣写信摊档。王直臣是一位终年穿长衫的老先生,据说是前清秀才。我祖父好多次带我到他的摊挡,如他空闲着,两个老人就聊世情,我有时听他们聊,有时跑到周边小巷玩。如他有生意,我们祖孙就候在一边听他解读信文或听顾客诉说家长里短。这些顾客很多是来请王先生写回批的,他们诉说的琐事,就是要让王老先生付诸笔墨越过重洋到达亲人手里的回批之内容。我不明白我为何喜欢听这些人的唠叨,更喜欢王老先生笔下的信文,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王直臣老人在我心目中是一位了不起的贤人,心想长大了,也要会写回批,当个贤人。我把想法告诉祖父,祖父先是乐了夸了我一番,随后眉头一锁,喟然长叹:“我能活到你会写回批的时候吗?我又什么时候会有回批可写?”祖父说的话我能理解。他患上哮喘病,病发时整日整夜无法躺下睡觉,我有时伴着他,给他捶背,他总是喘着对我说:“阿公活不久了。”祖父的二儿子和三儿子(即我的二叔父和三叔父)1943年过洋谋生,日本战败后曾托人带来口信,说他们先到菲律宾,后流落新加坡,尚在人世间苦苦地活着。从此再也没有音信。

  祖父毕竟有幸,能活着接到番批,也能活着看到我写回批。

   1959年,我的二叔父和三叔父终于寄批回家了。回批是我大兄写的。1962年元旦,我去探望祖父祖母。祖母对我说:“你二叔又寄来番批,你回去叫你大兄来写回批。”祖父又发病,喘着对祖母说:“就让阿凯写吧。”祖母不信任地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说一句“我不会”,而我却应了一声:“好呀!”从衣袋里拔出圆珠笔,撕下一张纸质低劣的日历纸打了草稿,不多久就写好了,念给祖父祖母听:“俊生吾儿接信如晤:汇来坡币四十元收妥,信文知悉。知儿一家在叻安好,为父母者顿觉心宽。汝父除老疾时欲复发,并无它恙,汝母身体尚健,在唐其余亲人均平安,勿介……”祖父听得频频点头,祖母的表情很难形容,脸上写着惊奇,她不相信一个小学四年级学生会写出大人口气的回批。她不知道,这得益于祖父经常带我去王直臣写信摊,王直臣读信的句子早已牢牢铭记在我心怀。

  代祖父祖母写回批后的三四天,农历十二月初三日,祖父溘然逝世。

  祖父逝世后不久,三叔父寄了一封批给父亲。父亲嘱大兄写回批,大兄嘱我先起草稿。我将那些套话写上以后。另行写道:“骨肉离散乃人世间憾事。尔与二弟同时过洋已近二十载,从此手足各一方。如今父尊已仙逝,尔等欲瞻严颜已不能;母慈健在,望尔等能克服困难,回唐省亲拜望母仪……”大兄将此回批读给父亲听,父亲听至此,潸然泪下。少顷,夸大兄这段文字写得好。大兄赶紧说:“这回批是阿凯写的。他的书读得还好,继续让他上学吧。”我此时恍然大悟:大兄用心良苦。原来,当时父母正在策划让我辍学去当小贩,大兄坚决反对。听了大兄的话,父亲默不作声,母亲则说:“书是坚决不让他读了,他能写回批了,就让他在门口摆张小桌子为人家代写回批赚几个小钱吧。”我当即答应了。我想我终于可以像王直臣老人那样自谋生路了,并不感到辍学有什么遗憾。由于种种原因,摆摊写信的事无实现,我得以继续上学。然而,从此我与写回批结缘,到哪里写至那里,直到番批完成其历史使命退出历史舞台。

  最难写的回批是我在饶平山区当农民的那些年所遇到者。

  有一天晚上,与我同生产队的杉兄带着山寮内的一位亲戚来找我写回批。杉兄的亲戚掏出原批让我读。原来,杉兄的亲戚与寄批人是同胞兄弟,姓巫,这封信是寄批人1949年过洋以后20年来的第二封。批信中写道:“愚兄到马来西亚凡二十载,虽几番骡拚,然时运不济,至今未能发达,积无余资,故迟迟未寄批信。如今日食三餐,唯干饭与咸肉……”当时茅屋里挤着好几个人,听到“如今日食三餐,唯干饭与咸肉”一句,异口同声“呀嗟”喊了出来。当年的农民,每年只能吃几次肉,几次干饭,此外的日子天天是地瓜加稀饭。在农民的心目中,天天有干饭和肉,那不啻是共产主义的生活。杉兄的亲戚对我说:“就麻烦你写给我兄说,他无钱,就不要再寄钱来了,请他多腌些咸猪肉寄来给我吧。”今天的青年人可能会对此感到疑惑:“寄钱来买肉不就得了?”年青一代有所不知,当年的猪肉是高档物资,统购统销,凭票供应,农民养的猪,一律上交卖给国家,只返销二三斤作为奖励,这正是“养猪的人无肉吃”。但是这些现实是不能付诸文字的,更不能写在跨洋越海的回批上。不能给“大好形势”抹黑。那时的书信查检很严格,动辄就会被扣上“反革命”,那可不好玩哦。我思考良久,在草稿纸上写下:“家乡形势一片大好,人人鼓腹乐陶唐,只是愚弟家口众多,且个个嗜吃猪肉,肉不敷给,如兄得便,寄些肉来可也……”我读出这些句子,立即赢得一片喝彩声。第二天,这事就传遍整个村寨,热点话题有二,一是马来西亚的华侨不自量,天天有干饭有咸肉还嚷日子不好过;二是“青盲仔”的笔头硬,写回批会说“活话”。听说,不久,巫姓的马来西亚华侨就给他弟弟寄来一大批腊肉。

  最难处理的回批,是代“地主立”写的。“地主立”不是地主,他上世纪30年代在汕头读高中,然后在汕头一家银行就业,参加了国民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被当作“历史反革命”遣送回原籍饶平黄冈镇,不久,黄冈当地政府将他全家作为“内迁户”迁到山村劳动改造,接受革命社员的监督。我所在的生产队,把“五类分子”一律称作“地主”,“地主”不止一个,就缀上名字的简称,易于识别。他的全名叫余亚立。

  那天中午,我刚从田间回家做饭,“地主立”的老婆神秘兮兮的跑来找我(在那个年代,“五类分子”没有行动自由,是不能随便到别人家串门的),慌慌张张中带着喜悦的神色掏出一封信让我看。原来是一封番批,“地主立”失去联系多年的胞妹寄给胞兄的,寄到黄冈镇表弟家,表弟骑单车赶几十里路偷偷摸摸送来的。“地主立”的胞妹要求哥哥收到钱和信之后,应该亲笔写回批给他,并告悉详细通信地址。“五类分子”与海外通信,这有可能惹来意想不到的祸灾,所以“地主立”不敢认这门亲,不敢要这“天上掉下的馅饼”。而他老婆却不愿放弃,因此偷偷跑来找我出主意。这事可是有政治风险呀!我不想惹麻烦,婉拒了。“地主立”老婆流着眼泪走了。过了一会儿,“地主立”像小偷一样溜进我茅舍,哽咽着说:“有亲不能认,其痛苦之情你当可理解,最难奈的,家里乱成一窝,个个哭着,责怨着我。再闹下去,被治保会知道了,岂不是无祸惹祸?”我说:“你妹要认你的笔迹,你不肯动笔,谁能帮你?”“地主立”说:“我怕写错话罪上加罪,也怕让人知道我与海外通信呀。”我说:“草稿由我拟,保证无错话,由你抄正,让你妹认出阿兄真迹。”我在回批中写了一些粉饰太平、互道思念、互报平安的话之外,着意写道:“愚兄一家安身之村寨,山清水秀林木茂,五谷丰登六畜旺,颇有陶渊明笔下桃花源之景致,但交通有所不便,且村中无其他侨眷,若让送批人跋涉至此单为兄送批,兄必殷勤接待,此必有所花费更添麻烦,不若寄给表弟,由他转送更为便捷……”找了一个理由,封住了番批惹祸之路又联接了兄妹鸿雁往来之路。

  番批,演绎了多少人间故事。(作者:鄞镇凯,单位: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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