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批:当夫卖子钱——庵埠侨批琐记
俗话说:“番畔钱银唐山福。”事实并不尽然。
相当长一个时期,侨批确曾维系着广大侨眷的生计和侨乡的繁荣,但这条由亲情血缘连结起来的生命线却记录着侨胞和侨眷的苦难。我的家乡庵埠是华侨众多的著名侨乡,旅居海外人口约占本地人口的八成多,侨批直接关系到这里经济社会的盛衰。沦陷期间,这里既历经日寇奸淫杀戮的恐怖,更备受因日军南侵而侨批断绝的双重打击,很多侨属只能依靠变卖家什艰难度日。1943年大灾荒过后,饿殍遍地、家徒四壁的侨眷被逼嫁妻鬻儿,或则汇入逃荒大军,走福建,闯江西,靠打工行乞养命。好不容易熬到日本投降,许多人已作他乡流魂野鬼,极其凄凉。记得刚光复那年月,几乎天天听到谁谁已经饿死,谁家已经绝户。我老祖母听着听着便唏嘘饮泣,整日里为亲朋熟人泪湿衣衫。
那时很多残破的庙宇开始香烟缭绕,劫难余生的人家都忙于落宫许愿,祈求亲人平安,长时间萧条的市井也悄然有些生气。翌年南洋水路逋通,我的一位堂叔便由水客带回唐山来。他小时候“溜乌水”闯南洋,受尽千辛万苦之后,终于在新加坡开间小杂货店,沦陷前也时有批信安家。多年生死两茫茫之后,蓦地回来却变得呆头笨脑,目光僵直,谁问话都不会回答。听说当年日寇南进新加坡,他逃往山芭避难时,背上挨了日本鬼子一军刀,医完出来方知道他那小店已被日机炸毁,骤时昏天黑地。刀伤好治心病难医,就成了木头人。后来,我的又一个堂叔也搭轮船回来了。他也是少壮过番,在新加坡当苦力,这头一次回唐已经40多岁,依然孑然一身,归来无家,照样单身一人。经过亲朋相帮,他用了多年汗水的积蓄草草完婚,不数月又匆匆过番谋生去了。而此时妻子腹中的胎儿还远没有出生,往后堂婶抱着未识父面的婴儿长夜思夫的情景,想想真是苦不堪言。在我的亲族中,类似这样让人荡气徊肠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
邻里的悲苦故事也不少。记不清什么时候,邻居家搬进来几位亲戚,一婆二媳加上刚会走跳的小孙女。这邻居亲戚早年公公过番,后来两个儿子也相继去了新加坡,留在家里的是清一色女流之辈。虽然家批照寄,但番批再重也换不来家门圆满。大儿子已命丧南洋,大媳妇年轻守寡,也无生育,整天脸如霜雪。二媳妇如花似玉,也只能带着小女儿守活寡,她在闲谈时常会露出笑涡,眼神却漾着淡淡的凄苦。唯一无忧无愁的,只有小名“也好”的小闺女。这小小女人国,也只能如此这般“也好”地捱日子了。
侨眷都企盼着侨批早到,接到批信时合家就平添许多喜气。主妇们纷纷穿上大筒衫和围裙,买办香烛甜品上宫落庙谢神。接着应赶写回批。那时我是刚十来岁的小学生,就有几位乡邻相识的老姆,因家无识字写批人,每每带着酬过神的或明糖或豆条或水晶包送我,要我代笔写回批。她们除了询问海外亲人的平安大赚,还要把唐山家中细微末节的琐事都写上,如年节拜祖酬神,生日婚嫁,甚至鸡孵猫生狗养猪出月也不疏漏,一遍遍地反复唠叨着。有位老姆话头一打开,就诉说起住在前房某孙嫂养的一群鸡,时常跑到后面俺家到处屙屎,赶又不走,曾几次还飞上俺家饭桌啄食,我一赶鸡,她就汹汹走来詈骂,有次手里还拿着铁钳(灶前夹柴草工具),惊得俺孙儿大哭,过后,她家公鸡还曾啄了俺孙儿的“龟鸟……”,唠唠叨叨大半天。巴掌大一张回批纸,还是用毛笔墨书,怎容得下三筐一大箩的琐碎,往往弄得我头乱如麻。听着老姆哀怨的话语,我只好硬着头皮梳理着,尽量压缩着写进批里。其实,每一位坐在我面前的老姆,都仿佛面对着日思夜想的海外儿夫,细诉着心头日积月累的郁闷,似乎焦灼地期待着什么,又似乎不是,只为着有人听她倾诉,就不太过于百无聊赖。
照例,时年八节都是批期。年节前10天左右,批脚就下乡分批了,这时庵埠市面就人声鼎沸,生意兴隆;偶逢侨批误期,那个年节就会败市,行人疏落,商家愁眉。有一年中秋节前,我闲游到市上,满眼是备办节料的人群,耳畔尽是互相询问番批收到没有,又互相致贺的欢声笑语。忽听到两妇人的对话:“表妗呀,阿丈、阿兄寄批未?”“寄了。”“寄多厚?”“× 千元。”“真欢喜!真为你欢喜!”那位叫表妗的回答似是自语:“唉,都是当翁(夫)卖仔(子)钱!”我心头一震,鼻头一酸,差点落泪。50多年过去了,我耳畔还时会飘来那句幽幽的的低语:当翁卖仔钱!当翁卖仔钱!……这,不仅仅是我不相识的那位“表妗”的心声。
侨批寄喜也寄忧。一封封侨批和回书,载负着历史太多的苦涩,牵动着太多的两地相思和愁恨,让人慨叹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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