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侨胞众多，华侨出洋历史久远。潮汕毗邻东南亚，曾因落后的经济水平，人们缺乏必要的生产生活条件致挺而走险，加之潮汕浓烈的社会宗族观念，造成潮汕侨乡大多数家庭没有男人在家，侨属家庭是“老少妻儿”结构，而在这些家庭心目中，她们的家庭是“完整”的，因为月到批到，男人在外寄侨批维系了一家子的“完整圆满”。

　　侨批——通常意义上是指华侨寄回家乡给家眷亲属的钱，从侨批绝大多数属赡养性类型看，潮汕很多家庭的经济来源离不开侨批。其实，何止经济来源依靠侨批，家庭祭祖敬神，孝敬长辈，生儿育女，儿女夺业娶媳妇，乃至现代意义上家庭核心—夫妻生活均蕴含在侨批中。侨批既有经济的内涵，又有婚姻家庭生活的内涵，是亲情、爱情的表现形式，是联结海外华侨与故乡亲人的感情纽带。在华侨看来，那是他离乡别井、让家小日子过得更好的追求；在家乡亲属看来，那是华侨在外奔波的血汗，是一家子付出离散代价换来的。本文选取侨批与婚姻生活的对应关系角度，考察华侨、侨属婚姻生存状态，进一步探究其背后的社会历史原因，理解侨批深刻的文化内涵。

　　华侨，民间百姓俗称“番客”，番客过番的时候，有的已有家室，有的是单身汉。单身汉娶亲，必须考虑照料伺候留居潮汕的父母，这是因为儒家思想“孝”字深入人心，无可违逆，故华侨大体上都留下妻室在潮汕孝敬公婆、抚育儿女。自己为社会和生活迫逼，凭着男子汉的强健体魄和挑战现实的冒险精神，只身远涉重洋，这样夫妻天各一方，几年或者几十年丈夫从海外回唐相聚一次，更有甚者，女方嫁入夫家而丈夫一直未回，一辈子独守空房。一些华侨在南洋发家另娶妻室，建立“两头家”①，寄侨批是远在海外的华侨保持与家乡亲人联系的最好表达方式。抗战前，汕头地区每年便收到侨批百万封以上②。寄收侨批，通常不是夫妻两人之间的传书传情，由于受宗族的约束，丈夫的家批写给一家之长，祖母在，不寄母亲收；母亲在，不寄妻子收。尽管如此，在家族中地位卑微、三从四德、忠于节守、从一而终的潮汕妻子，收受侨批也成为她们的生活盼望，她们见物如见人、天伦之乐、喜怒哀乐系于侨批，当收到批信时，邻里为她们道喜，而当望眼欲穿不得批信时，不详的预感久久笼罩着该家庭，是丈夫客死他乡，还是有什么变故，邻里也知趣不敢过问。两地夫妻无奈地接受现实的分离，又把团聚的良好愿望深藏在内心，等待命运的安排，等待有朝一日眷属能团圆。这里举例叙述侨批鸿雁传书式的海外华侨和潮汕妻子两地夫妻的情感往来。事例中的妻子有城市有文化的、有普通农村妇女的，有老妻少妻的，有平和地对待丈夫对待分离的、也有在挣扎中敢于向命运挑战的。

　　例一１９４６年新加坡庄进成寄潮安江东都独树中乡冯氏荆妻成对批、回批。批信共２页，信纸“美星笺”有红色美妇图像，是写信人给妻子专挑选的，以寄托一种难以言表的两地情思。批信：冯氏荆妻藪次启者，昨接读回言云诸情已悉，壹是叠次陈述家庭费用浩繁，予非不知，惟世界和平尚未恢复如昔，兼之当地政府限制华侨汇寄，家批每月规定叻币四十五元，算合国币三万元左右，多不准寄，况且刻下求利亦殊难，若能操持家计，比应施行节约从俭为上策，以艰苦卓绝精神奋斗来渡过此危境，自能达到安乐之园，是余之所愿望也。兹承轮便寄上国币叁万元，至则检收，以应家需，余容后陈，即询近祉。民国三十五年六月拾日庄利名寄。

　　从批信看，丈夫对妻子是很照应、很负责任的，他清楚妻儿日子难度，无奈时局不安定，生意难做钱难赚，寄批又受新加坡政府限制，然而，他没有让妻子伤心，没有抱怨，而是以积极的现实的态度为妻子出谋献策，引导妻子节约从俭。

　　回批：进成良人如见，启者刻接得来书并国币叁万元正查收无妥当之胜也。但尔每月所寄之项，计得白米二斗之余，尔妻是一女流之辈，小儿又幼，全靠于尔，月到须速多寄为要，免致有饥寒之迫。尔儿名叫宋涂，惟祝天地保佑两地平安为颂，专此致请财安妻冯氏托七月十九日。

　　回批很细小，只有５．５×１０．５厘米。冯氏是地处偏僻的普通农村妇女，没有文化，女流弱质，没有能力自我供奉，她只期望丈夫在经济上多加接济，保障生命，不受饥寒，这是一种低层次又现实的生活需求。批、回批本来由海内外各持一封，现却共存于澄海收藏爱好者处，可知当年收寄双方是很珍视信件的，也知成对批是由冯氏珍存。回批怎么倒回来呢，是丈夫回唐山带回，还是夹在信里寄回呢。冯氏也许想念丈夫的时候即拿出来看看，那是她的命根子，也是她的精神寄托。

　　例二解放初，旅坤吴道善寄揭阳县曲溪旧路篦潮利派“吴健记本号”，内夹信直接写给妻子，保持按常规不写妻子收，又灵活地与妻子达成直接对话：“……等待外国承认新政府后，金融有规定，夫自然设法厚寄，今先寄去港币叁拾元正，到日查收，以应家用，夫唯热望者妻你对于家务经济无须过度顾虑，有损玉体，有夫与儿等支持，免致如何，夫旅居平好免挂心，专此达悉并祝妻和诸儿女媳妇皆平安。

　　曾祖母大人年事高龄望知为代夫孝敬。

　　夫道善字古历九、二十”

　　又夹信：“……妻嘱夫有利当知治装返家，看视儿女儿媳，夫岂有不知之理，夫十余年来，努力奋斗，事业无成，心里时时感觉愤闷，夫精神当健，自知苦斗，终须达到有多量金钱寄给儿等，在俺市创起一间生理来赚钱，支持家用，到那时夫当然整装返老家和诸儿女儿媳共聚一堂，以叙天伦之乐，关于家批的事，夫自晓打算续寄，希望妻你无须长时挂虑……”妻要夫回唐，不能理直气壮，却不好意思、婉转地借娶儿媳之托辞；夫想回唐，而赚钱尚未达目的，回复妻子不改初衷，作长远打算，候多赚后为儿子打下基础，再回唐共聚。

　　例三民歌是社会生活的反映，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民歌。有关侨批和侨眷生活的《手布诗》，刻划了等待丈夫批信而３年不得的陈女士的生活苦况和内心世界。

　　手布诗写于抗战时期的１９４４年，陈女士丈夫往新加坡是１９４１年。３年中，潮汕可谓天灾人祸、动荡不安：１９４０年日军盘据潮汕后，交通梗塞，米价腾贵，出现大饥荒，甚至出现抢米风潮、吃人肉悲惨场面；１９４１年大风雨，早造失收；１９４３年大旱，米价日涨数次，汕头每日死者近百人；１９４４年大飓风肆虐。而华侨所在地东南亚各国被日本侵占，赚钱艰难，侨批正常邮路又断绝，多数华侨与家乡失去联系。潮汕侨属侨批的生活来源中断了，经济极其困难，对于潮汕妻子来说，更是难上加难。天各一方，两地阻隔，通讯不便，人情冷暖，造成夫妻生活掀起波澜，陈女士陷入两性问题的怪圈之中，她只听亲朋戚友的一面之辞，满以为丈夫不回家是在海外另有女人。当初离别之际，作为妻子叮咛一席话至关重要的是劝丈夫不要有越轨行为，按计划一年后回归团聚，然而，丈夫难道忘了“临别叮咛”，成了一个“贪花恋酒”的负义郎君！这是陈女士最担怕的，她由思念到顾虑、由顾虑到疑惑、由疑惑到生气，愁情悲绪久积３年，丈夫伤她的感情太深，以至无奈提出“或合或离”。

　　陈女士是潮汕一位有才识的女性，其手布诗如一封家书，又如一纸状辞，字里行间含恨含苦，如泣如诉，声泪俱下。丈夫呢，他到陌生的国度去，从事苦力劳动，失去家庭的照顾和温暖，昔日庆幸出洋经风浪，顺利到达谋生地，如今对着滔滔江水，感叹自然屏障不可逾越，家乡茫茫，亲人何时能相见！据悉，陈女士丈夫名叫武昌，武昌复信同样以民歌形式叙述在外生活的艰辛，“市情不景”、“有利入手，即思归期”，“食且不继，安敢拥妓”，就陈女士所陈诸事一一作了回音。

　　以上是侨批和民歌中的人物。据笔者调查知名侨乡澄海隆都，了解到现实社会中靠侨批传书信的两地夫妻多得不胜枚举，择要如下：

　　１．许姓侨眷蔡氏，抗战前丈夫往泰国，几年后回乡要带小儿子同往泰国，有身孕的妻子不同意，认为如果再生男孩，再来带不迟，如果生女孩，就不让带，儿子必须留在母亲身边帮干活，留根潮汕。结果生下一女，又潮汕沦陷，丈夫再也没有回来，在泰国另娶妻子。６０年代，丈夫病死泰国，蔡氏至近年去世。其女儿许女士６０多岁从未见过父亲，曾借往泰国旅游机会，专程到父亲坟前“认亲”，献花一束表心曲。许女士珍藏的父亲几十封批信，均按上下尊卑的既定程式写“慈亲大人”、“吾儿”收，内信极少念及潮汕妻子，只是吩咐儿子“须要孝顺祖母和母亲，吾的心才安一点”，“儿你的母亲手好了否，切写来知”，“儿之母目痛，须叫她安心调治，不要忧虑过度，余在外是天天想着家中老少”，这才间接念及妻子。又例，陈姓侨眷，生一女，养一子。丈夫在泰国娶亲不育，养一子。几年前丈夫年老有病，打算回乡养老，由于受不了潮汕冬天寒冷，重往泰国。此两例类同，都是家有儿女，绝大多数侨属家庭是这种“妻儿”结构。

　　２．朱姓侨眷陈氏带一子，丈夫抗战胜利后往泰国。解放初，妻子与邻居一有妇之夫发生性关系，在“伤风败俗”心理重压之下，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她企图用土办法坠胎，吃草药终不生效，难产而死。丈夫近年曾回乡过。

　　３．许姓侨眷肖氏，嫁入夫家后没有生育，身体健康，一直参加农业劳动，在集体的年代，被推举为生产队生产带头人，受人敬佩。现养老在家，与邻居和睦相处。丈夫在泰国有妻子，曾来探亲过，肖氏近年也去泰国探亲过。

　　两地夫妻就这样受生活、社会和自然环境的限制，丈夫远洋不易，妻子在家也难，据统计华侨能发达的只占百分之一、二③，绝大多数华侨不能如愿以偿，不能很好发展；妻子居于被动地位，只有服从现实，尽忠尽孝，在等待侨批中生活。两地夫妻虽然恩爱，但其婚姻生活因为不能在一起致幸福美满大打折扣，妻子一方更是悲哀，难怪有人形容侨批是妻子的“当夫卖仔钱”④。

　　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进步，靠侨批维系海外、潮汕两地夫妻生活已成为过去，这些两地夫妻基本上年老离世或移居一起了。现在家庭生活以亲情、爱情为中心，一家子团团圆圆在一起，不是朝朝暮暮，也只是小别几天，夫妻长期天各一方仅是极个别的；妇女也不再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他们从族权、夫权束缚中解脱出来。这样的现代婚姻家庭、男女平等是社会文明的一个标志。然而，潮汕妇女受传统文化的影响极深，潮汕妇女作为社会群体在恪守妇道方面，在全国来说恐怕首屈一指，女性的素质使女性族群长期在一定程度上被不公正地排除在潮汕主流社会生活之外，没有在社会生活中真正发挥应有的作用和力量；潮汕社会重男轻女、男尊女卑的现象仍存在，表现在孩子升学、生育等等方面的性别歧视上。这些现象是否与潮汕侨乡向来男主外、女主内，妇女依赖丈夫侨批过活有前后的必然关系呢？

　　从侨批产生至结束，即１９世纪５０年代最初形式的投款托书起，至１９７９年侨批局并入国家银行告终，前后约经１５０年。海外、潮汕两地夫妻的悲歌吟唱了１００多年，历经几代人，时间长，范围广，涉及人物众多。

　　注

　　 ①《澄海县志》１９９２年版

　　 ②《汕头市志》１９９９年版第四卷

　　 ③潮汕历史资料丛编第１１辑《潮汕地区侨批业资料》

　　 ④《侨批文化》第二期Ｐ４８

　　作者单位：澄海区史志办公室